二百五十七、
中巴最后驶入了一条土路,吴恙早早站起来,双手扶着椅背站在过道中央,笑容灿烂地望着车窗外。
我来到了最终服役的营地,在河北的交界处,距市区四个小时车程。
这里到最近的县城只有两公里,二百米一条双向四车道的柏油路直通市区,五公里内两座铁路,甚至军事区的管理也不严格,一步刚踏在土地上,身旁就有一辆民用拖拉机扬着黑烟突突突地跑过。
褚向贤带队,沿着步道行进,身边是高大的行道树,树后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,上面扎了些玻璃碴,稀松地挂几圈铁丝,营盘对面是一片盖着大棚的农田,里面朦朦胧胧是很有生气的绿色。
这就是我的新驻地了,不荒凉,也不艰苦,与我的想象全不沾边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对此有些失望。
褚向贤起了遍一二三四,转过一个直角弯,呼喊着口令,我正式走进了悬挂着“全军一级训练单位”铁牌的特种基地的大门。
耳边猝不及防响起震天锣鼓声,我下意识缩了下脖子,而后无比震撼地看着头顶“欢迎战友”的大红幅和路旁厚厚的两堵正在盯着我们齐刷刷鼓掌的人墙,我听到前面高明低声骂了句“妈的、还真拿老子当新兵”。
左右最前排各站了一个班的人,手上哐哐铛铛使得全是正儿八经的器乐家伙,鼓锤都挂红绳,没人拿脸盆凑数。这帮老兵像是专门排练过,敲打得热闹又很有气势,但仔细看一个个又没什么表情。
我没想到还有这一遭,转运的疲惫一扫而空,为了不露怯,只能更大声地喊着口令,目不斜视地往前走。
他们大概练习过,吴恙下令立定时,周围的声音像斩断一样齐,一下又腾起肃杀气。道路正中军姿站着三名军士官,个个冻得鼻子通红,齐刷刷向吴恙行军礼,先说“大队长好”,再夸张地大喊“欢迎新战友入列”,但眼睛还是只看吴恙,他们身后的队伍又狮子吼般跟上了一遍“欢迎新战友入列”。
没人教过我应该怎么回应,我就只能还站着一声不吭,任人摆布的感觉很不舒服,感觉是想故意镇我们一回。我起了些叛逆的情绪,偏把头昂得很高。
我扫视着眼前的三名长官,无意中和最中间的一个二期士官对上了眼,他长相最凶恶,特像《智取威虎山》电影里没胡子版的座山雕,让我第一印象很深刻。
我猜到这几人就是以后我们的班长,果然吴恙点到“贺秉华”“易海平”,最左边的老三期就一步跨出来,有几分表演性质地与易海平互相行礼,大声说“欢迎你加入狙击组”。
易海平回答“贺班长,战士易海平向您报道”,他声音宽厚沉稳,没有卡词,话也接得好,我从吴恙的表情看出他很满意,连老三期都松懈下来向他微笑。
我默默想,轮到我我也这么说,一边吞口水一边蓄力,浑身紧绷得直发晕打晃,屏气凝神目视前方,又分神祈祷反正别是座山雕、别是座山雕……但吴恙下一个就点到“冯成金”“陆百坡”,我眼睁睁看着座山雕站出来,我差点没勇气往上迎。
我用力地行军礼,预备回应他的问候,但不知道为什么,第一次打照面,又没什么过节,冯成金却对我很冷淡,只向吴恙答了“到”与“是”,和我没有任何交流,连那句例行公事的“欢迎新战友”也没有说。
等高明和他的班长任勇互相行过礼,就算是完成了这个含义复杂的入门仪式,不知道在老兵眼中我们的表现算不算合格。
等待解散带回的时间,我还无法放松,冯成金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,像要在我身上剜下几条肉,我硬着头皮承受着这种注视。易海平都出列被带出十几米了,冯成金才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,是口令“出列”。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手上的行李突然被接过去,我没防备,提包就这么被冯成金抢走了,等我反应过来时简直要吓死了,紧跑几步跟上连声说“不用,教官、我自己来”。
冯成金眉头一下皱起来,他一拧眉就更吓人,盯着我,没说话,但足够让我闭嘴撤回手,连带着意识到自己刚刚喊错了称呼。
我就这么冷汗淋漓地跟在他后面,眼睁睁看着冯成金一路替我拎行李,心想完蛋,以后不会好过了。
我是想弥补,脑子转得飞快,但总归是没学过和老兵拉扯那一套,忍着浑身针扎似的难受,就这么沉默着走过半个广场。
我时刻关注冯成金的后背,偶尔抬眼观察基地环境,发现这里面比外部看上去大很多,楼宇大多看着年头很新,都用字母和数字标着号,但我一时找不到规律,建筑排列得也曲曲折折,一眼看不到尽头。
与早已转弯的易海平不同,冯成金带我走上了更远的一条路,途中经过一座巨大的铁拳铜像,底座上写着很长的标语,“拖不垮,打不烂,越战越勇”,第二行是“当先锋,打头阵,无往不胜”。
远离人群后,我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,过了几分钟才想到是因为周围很安静,不知道为什么,这里没有我熟悉的队列口令声、训练喊杀声,四处都静悄悄,像是没有人的空营盘。
我的新班长冯成金一路不回头,全程只有我们的脚步声,我知道自己应该主动与他说点什么,不说套近乎,也起码是改个口,问候一下新长官,留一个好印象。人情世故这些东西,我心里有,知道应该怎么做,但始终没张开口,我说不来到底是不敢,还是不想。